香腸伯將包裝好的大腸包小腸遞給今晚最後的客人,男人直接給一張淡藍色的鈔票。
「不必找。」
「一分錢一分貨,我不能多收你的錢。」香腸伯默算該退的金額,從鏽蝕的鐵盒裡拿出百元鈔。
他鈔票數到一半,突然把方才那張男人給他的鈔票抽出,還給對方。
「今天不用錢,就當我請孩子們吃的。」
男人臉孔上的皺紋微顫,本來想強硬將錢放在攤位,但他感受到對方不容拒絕的神態,一時竟無法反駁。
「謝謝,明天我會再來。」他拿著裝滿的塑膠袋晃幾下,交雜心裡萌生的異感,他仍是露出平時面對其他公司負責人的微笑。「明天的幫我切,到時可別再退我的錢。」
香腸伯無奈地苦笑,揮手告別遠去的身影。攤位早已收拾得差不多,攤子是輛三輪車,他跨上椅墊,腳放上踏板踩下。
這輛三輪車已經陪伴他四十餘年,換過多少次輪胎,重架過多少次木板,如今也無法一一細數。想來人生際遇也不過爾爾,面對總是身穿西裝的男人,在童時他是見多了,曾經處在極為優渥的環境,因家裡從事茶業,父親總是要與他國買辦洽商談價,外表必須梳理工整,甚至是要穿著迎合對方的服飾。遇上日本人就穿和服;遇上洋人就穿西裝。
若是沒有任何變故,依那樣的成長環境,即使是塊庸材,也能憑恃家裡的庇蔭讓往後的人生不虞匱乏。然而富終衰敗的家道中落者,十名有九名逃不過的就是賭性,在他十來歲的年紀,父親將一塊塊茶田拿來當籌碼,父親的友人善則勸他不論見好見壞都得收,卻抵不過惡者的慫恿。畢竟也是繼承下來的田產,在有心者的操弄下,大片祖地皆賠上,還背負一筆債務。
長期聚賭、慣於酒肉的身體,在債務纏身、氣血攻心而染病倒下,那年代醫療還無法根治,何況家裡已無財產,落得將大宅變賣求藥的下場。
父親最後終究辭世,母親也在幾年後離世,與他共存的僅剩下幾名忠心的長工與壓得他喘不過氣的債款,當時他才剛過十五歲。
當時最能翻身的事除了讀書便是從商,他已不敢妄想讀書,若是有餘錢讀書,那些錢早就被拿去償還利息。連昔日茶業下游商家都不願與他有瓜葛,何況是父親過去的那些朋友,輕則佯裝不識,重則暗地威脅恐嚇,甚至是朝死裡打。
幾名僕人回到各自的老家,他們經濟沒有餘裕,卻還是好心收留他。他輾轉停留幾戶人家,他深刻明白同樣是過苦日子的人,多了一個不熟識的人住在家中,等同是多個吃飯的人,因此每當他感受到異樣的氣氛,就會選擇離開,而現在的腳踏車也是在當時離開其中一戶,昔日的僕人給他的別禮。
同時間他找了肉舖當學徒,自己摸索如何買下好的食材,學著與各個大盤商交易講價,將肉脯、肉乾、肉鬆、香腸放在腳踏車上沿街叫賣,一步步累積顧客,才讓自己能夠慢慢還債,同時又研發出比原店家更為獨特的風味。口碑一做起,就會有人想效仿,他教導學徒的收費不高,同時也多一筆財源。
直到人們的購物方式改變,他敵不過以工廠製造的價格,才轉為在定點販賣大腸包小腸。
五十多年來,足以把一名養尊處優的少爺磨成歷經歲月滄桑的老人。他被迫成長,也曾嫉妒昔日同齡的玩伴繼承家業擁有的成就,憤恨撇下一切離世的父親,哀嘆命運的多舛。曾有過兒時即論及婚嫁的對象,卻因身份不合適而告吹,連份聘金也籌不出,直到他能夠累積所得,已經年過不惑。
在這裡販賣,客群多半為學生與一般家庭,讓他得以遺忘過往曾有的喟嘆,然而事業有成的男人進入他的生活,似乎也成為一再提醒他往事的存在。
他咀嚼自己的情感,就算是二、三十年前,他也沒有勇氣去承認連自己都不確定的感情,做生意數十年,見過形形色色的客人,身處熱鬧的夜市街上,每天在眼前穿梭的人群不知凡幾,同性相摟相吻是見慣了,但一旦是落到自身,只覺得荒唐不堪。
要偽裝感情是何等容易的事,隔夜男人如常徒步走來,他停在攤子前,香腸伯已將包裝好的切片遞上,男人卻怔怔地不發一語。
「先生?」
男人恢復平常的神色,付了錢,沒多說話就轉身離去。
男人昨日在來買前就知道孫子吵著要去別地渡假,他們轉個機就飛往其他國家,十天的假期,他們連一天都吝於停留。原本他是想告訴香腸伯這件事,但看到他已收攤,話也就說不出口。
家裡的僕人知道少爺、小姐不回來,也不敢多說什麼,更別提安慰,讓他孤伶伶在客廳裡默默咀嚼香腸伯的心意。
過了三年,香腸伯依舊在巷裡擺攤,男人也每日都來購買,曾有幾次香腸伯笑問為何他家的傭人吃不膩。
「有時我來只剩下兩條,買回去他們還搶著吃,怎麼會吃膩?」
男人一派輕鬆回道。
每到禮拜二晚上,就覺得沒做什麼事感到渾身疙瘩。這樣的話,已經習慣在外偽裝自我的男人無法說出口。
學生補習的地方是幢大樓,而他們擺攤的地方是舊時代遺留的眷村,因應城市發展計畫必須將舊巷弄重整,改為新型的購物商圈,屆時會開放招標,必須捧著租金求得一坪店面。
香腸伯接到這等同是驅散他們的消息,估量自己這些年來也累積足夠的錢財,收起攤子在養老院渡過餘生也綽綽有餘。
「先生,下禮拜我就不賣,謝謝你這麼長段時間的捧場。」在一日夜晚,香腸伯手裡揀著零錢,裝作自然說道。即使這句話在他腦中反覆復誦過多次,在當事人面前講出,仍讓他感到不自在。
男人露出愕然的表情,旋即端正神色:「這樣啊,可惜了。」
香腸伯沒意識到男人是什麼時候離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跟他解釋原因,只留下他的聲音在耳間迴轉。
隔日,男人像替他倒數見面的次數,每來一次就減去一次見面數。
「老闆。」
遞出包裝好的香腸同時,男人叫了他一聲。
不知有多久,男人不再特別叫他老闆。
原本就是主顧關係,當然不會叫名字,像是已經累積多年的默契,幾乎是舉手投足就能明白對方的心思。
「我擅自想了一夜,現在有個提議,我來替你開店。」
香腸伯聽了,手鬆了下,塑膠袋幾乎滑落的同時,馬上又抓緊。
- Feb 13 Wed 2008 22:09
[系列] 一百題-082:碎片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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