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八歲那年。


 


一日近暮時分,玄讓父親派去外頭辦事,襄元發了宿病,大夫說是兒時帶上的。我獨自一人坐在小亭裡,啜著玄臨去前沏的花茶,有意無意地看著亭外雲彩的勾勒。直到父親的身影進入視線,當我回神時,他已坐在我的對面。


 


「這是誰沏的?」父親替自己添了一小杯花茶,輕酌後問道。


 


「玄沏的。」我頓了頓。「爹,您不如收他做義子吧?」


 


反正我這輩子大概也成不了器。


 


「說什麼傻話?」父親揉揉我的頭髮。「爹有個老朋友,么女比你小兩歲,前幾天爹也見過她,是個很體貼人的女孩兒。」


 


言外之意再明顯不過,十八……真該娶個美嬌娘的年紀。上回親族聚會,連那個楞頭楞腦的表弟,都已經有個滿月的女娃兒了。但,玄呢,他該怎麼辦?我不知道他對我的感覺是否等同於我對他,我深怕當我向他坦白,之前所有的一切就成了過往雲煙,而我們將再也維持不了現狀。我也曾幻想過,或許他與我是兩情相悅,何嘗不希望玄是個女孩,愛就是愛、友就是友,就算只是我的一廂情意,也只須讓我神傷,畢竟男愛女、女愛男,早已是天經地義的事,也不至於落得兩人難堪。


 


為了那不曾謀面的女孩的幸福,我選擇了拒絕。當父親接著問我,我是否有屬意的人,我只淡淡地回道:近於咫尺。


 


「羿兒,難道你真喜歡殷玄?」父親瞪圓了雙目,用雙手揪著我的領子。


 


「誰跟您說了些什麼,是不是堂哥說的?」原本,我以為父親會接著追問,沒想到他竟直接說出我所想隱瞞的人。


 


「這事與你堂哥無關,看來,說書的說得不假。」父親倏地頹喪了下來。「羿兒啊,你想喜歡誰都可以,就只有他,你千千萬萬都不能對他產生情意。」


 


「為什麼?難道我和哪個男人在一起都可以,就惟獨他不行?」


 


「如果你想要,幾百、幾千個年輕相公都可以買給你,就只有他,你碰不得。」


 


「我碰不得?」想我堂堂一個小王爺,還有不能做的事?「他又不是小皇帝,怎可能比我還嬌貴,不就是我以後的僕人嗎?」


 


「玄他是沒比你嬌貴,但也不算是僕人。總之,你就是不能愛他。」


 


「早知如此,當初又何必讓他待在我身邊?」可以當伴讀的人何其之多,為何就挑個我萬萬不能愛的人?


 


父親結了巴。


 


「因為這、這是……承諾。


 


「承諾?」究竟是承諾我不會愛上玄,還是玄一定要當我的伴讀?


 


「你可還記得,爹和娘是怎麼成親的?」


 


「不就是指腹為婚的麼?」哪壺不提哪壺開,何必提這陳年舊事?


 


「對。」父親垮下肩,深嘆了一口長氣。「玄兒,那爹是先皇的第幾個兒?」


 


「還不就是第八個。」哎,想講什麼就直接講吧,何必拐著彎呢?


 


「不,是第九個,你還有個在你出生前,就……死於非命的伯父,也就是我的兄長。」


 


「但是,就算如此,他也會列入族譜啊。」坦白說,要不是跟玄有關,我還真不想談論這樣的話題。逝者已矣,何苦追究?


 


「他因為母親出身青樓,身分不見容於人,而譜裡也就刻意略去他的名。在爹十五歲的那年,他才被接進宮裡,年歲已滿十六。由於我倆的年紀接近,他在宮裡受人欺侮,有我替他出頭;偶爾在宮裡覺得悶,他也會領著我,翻過最低的一道牆,領著我到宮外晃蕩。而你娘,是在他進宮之前,就被接進來跟在我身邊的,他也理所當然地跟你娘熟稔,熟稔到我就像個多餘的存在。」


 


父親緊了一直擱在手裡的小瓷杯,再為自己添了一杯花茶。


 


「爹,您那時候愛著娘嗎?」就像那些戲曲所唱的,我將娘和伯父湊作一對,但若是如此,我又怎會是現在的身分?


 


 


父親一聽,微搖了頭。


 


「爹那時候對她,就像對著妹妹一般。在宮裡,又有多少人是有真感情的呢?在我跟你同年紀的那年,也是我將與你娘拜堂的那年春天,他死在一間客棧的客房,一點兇手的證據都沒有留下,只當是暗部所為,而朝廷也不再追查下去,畢竟他只是個沒有名分的庶子,身分薄弱到連個小廝都不如。」


 


講及此,我發現父親的聲音竟有些哽咽。


 


「在他喪亡的一個月後,我和你娘成了親,在洞房花燭夜時,你娘才嗚咽地道,煒的死,都是她的錯。煒,就是你伯父的名字。煒喪命的地方,就是他們幽會的地方,只沒想到,他們的往來被娘家發現,於是暗派殺手,待你娘先行離開那處後,就將煒置於死地。但萬萬沒想到,那時候你娘已懷了身孕,也就是懷了煒的孩子。」


 


「是我?」我驚異地睜大著眼問。


 


  「不是你,那個孩子就是玄。」


 


  「玄?」這下,我的眼珠子可真要被我睜得掉下來了。「他的年紀不是比我還小嗎?難不成我是……撿來的?」


 


  「年紀是可以虛造的,何況,爹也不曾告訴你,玄的年紀是多少。」


 


  「但,他那時候明明就比我小啊。」


 


  「當時,你娘鎮日以淚洗面,身體裡的孩子也受不住這樣的折磨,於是就提早產下了。剛生下來,甚至還大不過穩婆的一雙手掌,但他也平安地活下來,只是身子長得慢。原本我想讓他待在府裡,畢竟他也算是我的半個孩子,但你娘卻堅持要當作他早夭,並送回娘家。」


 


  原來如此,莫怪玄的姓跟娘的姓相同,之前還以為是巧合罷了。


 


「那我呢,我又是怎麼生下來的?」瞧了瞧父親,倒也不像會強押娘的人,娘應該還喜歡著那少年早逝的伯父吧?


 


誰知我一問,父親竟漲紅了臉,要不是在這緊張的時刻,我大概會噗哧一聲地笑出來。


 


「你的外婆,怕我廢了你娘,於是就買通小婢,在晚膳裡下藥。」


 


哎,早知就別問,原來我不過是春藥的產物罷了。


 


「那我跟玄到底差幾歲?」


 


「兩歲半。當初就決定,等他滿十歲,就將他接回來,表面上當你的伴讀,也讓他和你接受一樣的教育。」


 


原來我是被利用的,不過是順水推舟,讓玄有回來的理由。撇開這個不提,原來十年前那個會酡紅著臉甜笑的玄,竟是長我兩歲半的哥哥。


 


「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這件事?」要是早點兒說,也許我就不會愛上他了,雖然這種事也沒這個準頭,愛不愛,也許就只有月老才知曉。


 


「你娘臨終前,要爹等你滿十八歲後,才找機會告訴你,怕太早告訴你,你會無法接受。」


 


「現在才告訴我,我才真的無法接受。反正我和玄都是男的,又不能產下孩子,就讓我們在一起又何妨?」


 


「不行,於情於理都不可行,除非……你先娶房媳婦,再生下個兒子。」父親擰著眉頭道。


 


  「不!」忽地一股火氣湧上心頭,我使力拍了石桌。「我就只愛玄,又怎麼能跟其他人媾合?如果我真和女人生下了孩子,我也不會無恥到再去追求他。」


 


  咳,不是我在老王賣瓜,雖然掌心有些發麻,我還真想為自己說的這番話起立掌聲。


 


  「你不要也罷,在有後繼之前,你不會再見到他。你沉心想想,該怎麼做,你自己該是最清楚的。」


 


話盡,父親微慍地剁步而去。


 


不會再見到他?這又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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