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徐來,水面圈畫起一陣漣漪,蜻蜓拈水而過,兩弧漣漪疊覆為一。從紙窗的縫間,我能夠分明日月星辰的更替,今夕是何年,微不足道。


 


 


我該稱是個王爺。


 


從小,父親就替我找了群老太師,鎮日督促我的生活作息和學習情況。然而,孩子的玩心總是千古不變,起初我倒也認真地捉弄這群年紀比我祖父還大的太師們,他們非但不惱,淨會說「小王爺可真活潑」、「年輕真好」之類的話。聽及,就像拿自己的熱臉去貼別人冷屁股似的,聽得我不但沒勁兒上課,就連捉弄他們的興致也沒了。


 


那群老太師瞧我這副模樣,倒是比父親緊張得多,許是怕我出了什麼差池,便向父親建議道:不如替小王爺找個伴讀吧。


 


說也納悶,隔天父親竟馬上就帶個孩子給我,說是我將來的家僕。看著那小小的身子,我也歡心收下,反正僕人不嫌多,多一個可以拿來玩玩也不是壞事。


 


「你叫什麼名字?」捏著他柔嫩的臉頰,我俯著身問。


 


「殷玄。」他沒有半點兒嫌惡,揚起頭回答。


 


「我以後就叫你玄。我叫司徒羿,你以後也直接叫我羿就行了。」


 


遇見他之後的十多載寒暑,我們不曾分開過一天以上。


 


我們一起爬樹,雖然每次都是我爬到樹頂,他在下頭窮緊張;我們一起惡作劇,雖然每次都是我謀畫兼動刀,再把爛攤子丟給他;我們一起習書,就如每個明眼人都知道的,每次都是我將習字帖丟給他,即使我自知自己的字就像鬼畫符一樣,只要眼沒瞎,就可看得出是他代我寫的。有時真替那些老太師感到可憐,倘若玄是他們的小王爺,他們的薪俸早就三級跳了。


  


不只是那些太師們喜歡玄,連我也禁不住戀上他,雖不像坊書寫的:心底盡是伊人的倩影。但我漸漸掛惦著他,不是思念亡母的那種孺慕,而是一種未曾體會的記惦。由於日夜相處,雖不曾有過相聚總為離別苦的悵然若失,但總希冀時光永恆於同聚的時分。


 


  這該是愛。


 


然而,人道:「人不輕狂枉少年。」自從尋妓成了檯面下的生意,風流子少、達官貴人轉而寵溺一個個貌似女子、舉手投足盡是風情的小官。


 


一回,爹請了班戲子,聽聞台柱正是京城的花魁,就連排得上前十名的也在裡頭。瞧那扭腰擺臀襯著淡妝濃抹的嬌容,縱使美,卻僅止於欣賞,像是品評古畫、古瓷,不一定得擁有,遠觀輒止。 


 


爹不反對我養個小官,十多年相處,我是玩性興起或是打從心底認真,他又怎會個不明瞭?戲終人散,我央爹將姿色在前五位的一個贖下,那戲頭兒倒也大方地收錢留人,許是意料之中。


 


我領著他回寢,命他洗去脂粉,讓僕役替他脫去戲服,換上一襲裡衣。


 


「你叫什麼名?」我彎指勾起他的鵝蛋臉,長得很是清靈,可惜右眼下有道淺痕,若不是妝粉的掩飾,也沒那麼上相。


 


「賤身喚湘媛,湘水之湘,淑媛之媛。」


 


嘖嘖,瞧這小媳婦樣的。


 


「原來的名字呢?」總不是打出生就叫這若似女子之名?


 


「賤身自幼即進入戲團,只知本姓秦。」


 


「好,你以後就叫秦襄元。」我執筆在紙上寫了他的新名。「別再用之前那個名了,以後也別講『賤身』什麼的。」


 


「是的,謝小王爺。」


 


「好了,你出去吧。剛替你換衣的是義成,你只管跟他去,他會替你打理睡處。」略作交代,我擺了擺手要他離房。


 


只見他兩手攪著指,一雙澄透的眸凝著我,腳步卻是躊躇著。


 


「怎麼了?」我納悶地問。「……你需要什麼東西,直接告訴義成就行了。」


 


恐怕他是缺個什麼,卻又生分地不敢開口。


 


「不、不,賤……奴什麼都不缺,謝小王爺。」他紅著臉欠了欠身,才移著碎步離去。


 


秦襄元到府裡的那年,我十三,他十一。由於年紀的相仿,他自然地踏進我和玄的圈子裡。


 


之後,我們漸漸談得熟,他趁著我兩獨處,才羞赧地告訴我,他們那行的,一旦被贖了,也就是陪寢的份。而贖下的第一夜,總要先讓買主試個味,順便驗身示清。原本我倒真有嚐個鮮的興致,但一成了玩伴,卻也不再有這念頭,即使有時他會扮回過去的旦裝,也總是被我笑鬧一番,直到稚嫩的嗓音轉為沙啞,身子也逐漸強壯,女娃兒的模樣就只能停留在過往。


 


日子一直很平靜,平靜得連一次浪花都不曾激起。我始終秉著玩樂人生的座右銘,玄總得替我收拾爛攤子。至於襄元,由於識得字,打他一進府裡,便讓他跟著幾個管事學點繁事。


 


直到一個中秋的前夕,生活似乎有了些微不平。那天是我的堂哥到府裡作客,往常有客來訪我,總是讓玄端茶奉客,那天卻讓堂哥的小廝撞翻,原本在杯裡熱騰騰的茶液,霎時全淋在玄的身上,雙手的皮膚上甚至還看得見蒸騰瀰漫,我心一慌,就抱著他奔到井邊,趕緊將他的手泡進木桶裡的涼水,還不停地為他又搓又揉。


  


「要玩就玩高檔點的,年紀那麼大,身骨早長硬了。」當我將玄送回房、我也換去濕衣,回到大廳,只見堂哥訕訕然道。


 


  「我沒有想過要玩玄。」我皺著眉頭,難得嚴肅地回道。


 


  「他叫玄啊。」他冷哼一聲。「我看,整天帶著面首的少爺,都沒像你癡迷成這副德性。之前你買的那個小旦,也沒見你疼著,瞧他現在像個夥計似的。」


 


「玄不是面首!他受傷了,我替他沖水又有何錯?」


 


「你說的倒是有理。」他拉開了一把扇,搧動幾下。「聽說他聰明的很,哪怕有天等你當上王爺,他便吞了你,自立為王?」


 


「不可能!」我咬著牙斥道。


 


「是嗎?」他長吁了一口氣。「堂弟,你跟我不同,我生來沒王爺命,也由不得我選擇。你還不算陷得深,及早放下他,不會錯的。」


 


語末,他便拂袖而去。


 


事後,他也不再提起這件事。倘使他真以此事要脅我,我會告訴他,就算玄真想奪得這王爺的位子,那就給他罷,我也不戀棧這祖宗留下的虛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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