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程車停在黃仲卿的住處前。

  「徐立委!」車外的人叫出他的姓與職業。

  徐士勤並不為人熟知。

  兩百來名立委排排站,有的已連任數次,自然是人民熟悉的人物,即使認不出長相,名字往往熟稔地如頻繁出現在螢幕的藝人。他不過是一名當屆新任的立委,像個拉線木偶遵循黨的操控,黨要他和顏,他就不能露出愁容,大老不願他擔負過多責任,每回活動總是有資深的黨員領著他。

  近來媒體除了播報一般政治新聞,偶爾也會著重在年輕政圈人物上,藉此吸引對政治話題沒興趣的收視族群。徐士勤相貌一般,留著與當學生時無異的髮型,工作時才會將瀏海上梳,外表若真要搭個形容詞,就是乾淨罷?

  曾有記者詢問是否能採訪他,沒有極出眾的外貌,那記者也不十分強求,徐士勤自然明白記者採訪的目的,上任三年,他也摸索出該如何一面執行黨的交代,另一面籌劃自己當上立委想做的事。繁重的工作量,讓他乾脆地拒絕採訪,同時也確立了自己的定位。

  車內昏暗,起初計程車司機沒認出他,恰巧車停在路燈下,不太大聲卻極清晰的叫喚,司機叫醒這名不搭他話的客人後,報了價錢,忍不住借燈光多瞄他幾眼。

  極短的睡眠,卻營造出一段不短的夢境,虛實間揉入過多的想望,徐士勤的意識未全清醒,他從皮夾揀出兩張百元鈔,車門卻從外打開,車外的人上半身探進來,像抱嬰孩一般,兩手一上一下扣住徐士勤,鈔票還未交給司機,他就被拉出車外。

  紅色的鈔票掉落在後座,司機見錢在車內就不必擔心被坐霸王車,但還是按下助手座旁的車窗。

  「先生,要找的零錢。……你是那個?」他數著硬幣,車窗拉下,那人的樣貌也無所遮掩。

  這時不由得佩服媒體的影響力,的確讓一個沒沒無聞的人成了舉國皆知,這回就算是喊不出他的名字,也認得他的長相。那種感覺就像屢屢出現在時裝廣告的模特兒,不見得叫得出名字,樣貌卻久久難以遺忘。

  「不用找。」那人攙著他的客人,未等他認出面孔,淡淡地擱下一句,就扶著被叫做徐立委的人欲進屋,那動作稱為強擄會比較適切。

  他見那名也許是叫做徐立偉的人不反抗,也不便多管閒事,畢竟在酒店搭車的客人,多半都不是他能招惹。油門踩下,散發亮黃色光芒的車揚長而去,暈黃的路燈下,他把徐士勤的臉緊貼住自己胸口。

  黃仲卿環顧四周,連續幾天不論是白天或是深夜,總有不請自來的訪客,埋伏在他的住處周圍,有的趁他出門時緊迫逼問,有的則隱遁在黑暗中窺視。他迅速推開鐵門,兩人隱入黑暗中。

  門一關,黃仲卿就拉著他進電梯,經過管理室,管理員用狐疑的眼神盯著他們。這些天幾乎是草木皆兵,連他平時在去的便利商店都有記者去採訪,更不用提大樓的管理員,幾乎是每天都上電視。

  若是讓管理員說出徐士勤曾來見過黃仲卿,就算極力撇清關係也於事無補。

  「裝醉,頭低下。」一進電梯,黃仲卿以輕不可聞的氣音在他耳邊吩咐,同時脫下薄外套,蓋住徐士勤的頭部,以手臂橫搭過他的肩膀,佯裝徐士勤因無力而靠在他身上的假態。

  徐士勤在酒店時並未沾酒,這時卻讓黃仲卿的氣息醺得昏沉,他見黃仲卿護著他的模樣,暗地責備自己唐突行事,同時又為此欣喜感到良心不安。

  「怎麼會突然過來?」黃仲卿一直沒開口,出了電梯,開鎖讓徐士勤先進屋,隨後進屋馬上鎖門。

  徐士勤一怔,他總不能說自己是因為太擔心他,想過來跟他同歸於盡吧?如果就朋友道義,擔心他這件事並無不妥,但從徐士勤的心思出發,說出自己的擔心,似乎就等同宣告自己的情感。

  「剛好到這附近,就過來看看。」他不知道該找什麼藉口,只能說出三流的台詞。
  
  從家裡的格局就知道黃仲卿是一個人住,客廳有兩張單人沙發,一張放在電視旁的角落,他讓徐士勤先坐在正對著螢幕的那張,將放在角落的拖出來,逕自到與客廳相連的廚房忙碌起來。

  「徐立委想喝什麼?有些茶包和咖啡,不太講究,可能會不合胃口,不然還有一些果汁。抱歉,現在出門有些麻煩,要不就可以去外頭多點選擇。」

  他聽了黃仲卿叫他的方式,再次體悟到方才在車上的夢,不過是他無謂的慾望體現。

  「我待會就走,不必替我準備。」徐士勤連忙擺手。

  「熱咖啡可以嗎?」黃仲卿佯裝沒聽見他的拒絕,手拿罐裝的咖啡粉問道。

  徐士勤見他拿著咖啡也不好意思推拒,就點了頭。

  黃仲卿嘴角上揚。用罐內的湯匙舀兩匙分別倒入對杯,擱在熱水瓶下注七分滿的熱水,端上桌後,隨即開冰箱拿出紙盒裝的鮮奶,從牆上取下一個縮小尺寸的牛奶壺,在裡頭放些牛奶,加點果糖就完成。

  「請喝。」他將玲瓏的牛奶壺放在徐士勤的咖啡旁。

  「謝謝。」
  
  徐士勤倒了約莫五分之一的量,拿起小湯匙順時針攪拌。

  現下,是他第一次與黃仲卿在工作時間外見面,只有他與他。

  他有些茫然地看著旋轉的牛奶發怔,突然釐不清方才對司機報上這地址的理由,腦中分明有千言萬緒想告訴黃仲卿,如今他就在眼前,卻口拙到連個字也說不出。

  淨白的牛奶能與烏黑的咖啡交融,分屬異黨的兩人也可成為朋友,若是異性,也許成為情侶亦可,但同性情侶?他不敢想。

  方才他彆腳的謊言,想必黃仲卿一聽就拆穿,只不過不願戳破罷了。
  
  「你不該在這時候過來。」黃仲卿坐在他對面,漠然地說。「如果要過來,也該先告訴我,若不是我剛好要出門,你會惹上事。」

  「我只是……對不起。」徐士勤滿腦子想說自己是多擔心他,更想問清楚他是否真如報導上的那般……卑劣。

  黃仲卿嘆口氣。

  「我也該說對不起,你特地抽空約我,我怕檢調搜查過去的通聯記錄,就將信箱解約,連同裡面的信一併刪除,也沒其他辦法告訴你。幸好之後沒查電腦記錄,不然光那樣的掩蔽會把你拖下水。」

  「別管我,你自己要怎麼辦?」徐士勤皺眉。

  「過幾天就會沒事。」黃仲卿微靠沙發,以食指與拇指捏起杯耳,低啜一口黑咖啡。

  徐士勤宛如看到完全不熟識的人,那般神態自若,異於電視上初生之犢的模樣,也迥異過去與他見面的誠懇。在酒店與大老會面,他震懾大老的氣勢,但那是讓權力、金錢與經驗堆砌出的王座;如今面對年紀與自己相仿的立委,不論他是否有罪,畢竟覆上一層陰影,他卻彷若看到一位未來的王者。

  他相信他的話。

  在權力慾望橫生的政圈,信任是太過微不足道的存在。徐士勤起初以為黃仲卿是太過相信他人,才讓自己的政治生命一股腦地賠上,現下既然當事人都說沒問題,似乎也可以暫時放下心。

  「你有八成把握可以脫身?」他仍舊不放心問道。

  黃仲卿唇一彎,勾起些微弧度。徐士勤不由得滯神。

  「這是只有一成把握的賭注。」

  湯匙,在漆黑的液體打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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