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記寄札

　　「他不可能自己去山裡，那不過是昏迷之言，沒有相信的必要。」

　　雨法的父親雨杰關上門，門雖無法上鎖，在雨族就代表這家人不願讓外人進入，若是強行踏入，侵入者就會遭全村人鄙夷。在人與人關係密切的小村，讓自己落入孤立的境地，無非就是自尋死路。

　　雨杰說的不假，依雨法的身體狀況，他連走出家門都無能為力，何況是要自己到那座山裡？他是這二十年來唯一平安誕下的孩子，也僅是誕下，能呼吸、有心跳、四肢健全，卻連哭聲也沒有。當時已經接生過數十個有膜嬰兒的產婆，看到他身上只有溼潤的羊水覆身很是訝異，但她卻無暇將這喜訊告知孩子的母親。

　　產時使力所流出的汗液，逐漸凝固結成透明的膜，產婆倉皇拿乾布抹去產婦臉上的汗水，卻只能眼睜睜地看剛生產的婦人被膜悶死。

　　雨法是他們第一個孩子，也是唯一的孩子。

　　妻子雨晴在十六年前知道自己懷孕後，他在山腳找了過去用來墮胎的藥草要讓她服用，與其看著辛苦懷胎十月的骨肉生下夭折，不如在剛確定懷胎時就捨棄。

　　「他也想活在這個世界，如果他是能夠存活的奇蹟，我怎能剝奪他的生命？」那時雨晴是這麼說，也如她所言，他的孩子是奇蹟，但卻像是用她的生命換得。

　　在第一位生產的婦人還未死亡時，雨杰一直認為如果雨法死去，雨晴也不會失去生命，然而過了七年，他的妹妹也因為三年前生了膜而死，死亡像傳染病，一種以血緣為兇器的謀殺，無人能抵禦。

　　如前所言，生下來的雨法四肢健全，有心跳、有呼吸，全身上下也找不出缺陷，但卻不曾張開眼。他不需進食，也沒有排泄，成了有熱度的屍體，食天息、飲地氣，生下十五年，雨杰都將他擺放在一張木床上，除了體型小了點，發育與一般人無異，脖子還能看見隱隱浮凸的喉結。

　　這樣的孩子，怎麼會是個正常人類，但他卻是妻子遺留下的生命。如果要拿斧頭斬殺，雨法也絕對不會抵抗。家裡只有他和雨法兩人，就算殺死他，草草埋了再編造他得急病死去即可。

　　沉睡十五年的身體，卻沒有久病臥床會有的褥瘡，乾淨到連點塵埃未染的身體，他成了家裡微不足道的擺飾，在滿溢悲傷的小村，靜默地成長。

　　婦人預言後沒幾天，有人趁著雨杰耕種時盜走雨法的身體。雨杰中午回家用餐才發現雨法失蹤，當下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家中有個異於常人的兒子，讓他鮮少與他人接觸，一時他甚至不知道該與誰商量，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找回兒子的理由。

　　一名胞姊將死的村女雨玲，得知婦人的預言後，暗自計畫了這場綁架。她只知道要讓雨法進入那座負載一切罪惡的山，傳言中沒有完整預言的內容，她沒聽到這個預言告知雨法必須獨自前往山裡。然而即使她事先得知，也不會就此放棄。

　　她連夜用麻繩編了一個大網，剛好能夠將一個人扛在背上。平日務農的成年女子費點力就能背起一名少年，她埋伏在草屋附近兩天，算準雨杰出門到返家的空檔，她把雨法牢牢綁好，謹慎地避開會遇到村人的路線，走往位在另一方的山。

　　雨法是個死去的活人，這是全村皆知的事。她就當作在背重物，但持續的重量讓她腳步不穩，幾乎是以拯救胞姊的性命作為動力，她才能踏出每一個步伐。

　　日正當中，她估量也該是雨杰回家的時間。從她昨日窺視的結果，她發現雨杰幾乎不理睬雨法的存在，日方出雨杰出門，現下也經過三個時辰有餘，她選擇靠近山的荒地行走，由於村人畏懼山，山的附近幾乎沒有居民。即使選擇近路直接橫過村子，村的中央有一大片乾枯的窪地，繞路就必須花上一個時辰以上才能到村子的另一端。

　　即使時間充裕，她仍深怕會有萬一，能盡快將雨法帶到傳言中的樹前是再好不過。

　　僅剩下不到半個月就是胞姊的死期，驅使她不顧一切犯下此行。強擄一個沒辦法抵抗的人，即使村裡人口急遽減少，此罪仍是要受亂石之刑。

　　她背著雨法踏入山，經年累月堆疊的落葉枯枝形成一層鬆散的地層，腳下不時有枯枝折斷、落葉碎裂的聲響。

　　高聳的古木豎立，紛雜的枝葉密佈，入山後幾乎照不到陽光，偶爾一束光線透入，光的盡頭落在地面的樹枝末端，周圍映出淡淡的塵埃。

　　她沒有心思顧及是否會迷路，只能一股腦在山裡亂走，簡短的預言並沒有明說是哪棵樹，也不知道那是多大棵的樹，葉子的形狀是什麼樣子，是否有開花。

　　連續幾個時辰背著雨法，現下也沒其他人，她頹喪地把麻繩解下，讓雨法靠在樹旁。手掌盡是鮮血，手上原本就有農事結成的繭，這幾天忙著編網子，還多添了幾道因搓麻繩而劃的傷口。為了減輕背的負擔，她只能用手輔助分散重量，本來就不容易癒合的傷口經過剛才的摩擦，現在幾乎看不到手的紋路，而卸下的麻網也染上血跡。

　　這是她第一次進來山，一般人重登曾去過的山還不見得能夠尋得方向，更何況是連山都沒近看過的雨玲。如今關鍵人物就在旁邊，他們也在山裡，但她卻毫無頭緒去找預言中的樹。

　　她解下掛在腰上的水袋，拔起木塞仰頭灌水，咂咂嘴後，稍微活動筋骨，再度把雨法背起來。

　　她想，如果她背著少年靠近每棵樹，也許就能尋得解救姊姊的辦法。少年的存活是上天給他的奇蹟，她的父母已經將姊姊當作將死之人，但她不願讓姊姊就這樣無故死去。

　　藉著擁有奇蹟的少年，她希冀能憑自己的力量找得奇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