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玲恨起家裡所祭拜的山神,在她出生前,是沒有所謂的神必須敬畏,山爆發那時,她還在襁褓,而後幾年,年輕、新生的隕逝,生命的脆弱讓村民虛構出想像的存在。

  神,是後世研究者替他們新起的信仰翻譯的名稱,原意是至高不可侵犯的聖者。想來不禁覺得既可悲又可笑,逼得全族陷入困境的災難,竟然還替它冠上如此褒揚的稱號,這是弱者對不可預知的暴君給予的屈服。若是鮮明的敵人,以人的天性會替對方冠上惡名來長己方士氣,像是以粗話來攻擊對方;然而現在面對的是宛若天地般存在的山,跟隨山的災異,若是對祂有所不敬,會嘗到什麼苦果,沒人敢揣測。

  她背著雨法,所幸山的坡度不高,表面上被稱為山神的這座山,像詛咒整個村般立於此地,山依然是山,當時噴發的灰燼,儘管量大到曾經散佈到觸目所及之處,如今黑灰早已落地,新長出的草、乾枯的枝葉掩蓋當時的落塵,這座山與鄰近的幾座並無差異。

  在山裡迷失方向,無疑是踏上死路,她試了幾十棵後,不僅雨法依然沉睡,連預言中的樹也沒有找著。為了避免重複路徑,她拿出防身用的鐵刃,原本想在經過的樹幹上劃記號,但心裡多少對詛咒有所畏懼,如果傷害山裡的一草一木,因而釀成更大的災害,她將愧於全族。

  於是她先將雨法放在一處,到處去收集約莫拳大的石頭放在腰前的麻袋,每當她經過一棵樹,若那顆樹有可以擱物的突起,她就在地上撿一根樹枝和一片葉,用樹枝刺穿葉面,放在上頭。若是沒有突起,她就拿一顆石頭放在樹前。

  如此一來,不僅不會白費功夫,還能夠讓自己不至於迷路。

  天色逐漸昏黃,本來就是看天吃飯的民族,光是從雲彩的變化與太陽的方位,就能得知多久後四周就會全黑。

  她沿著原路走回山腳,放眼只有她與雨法,芒草順著斜坡與平地的交界生長,她掏出放在上衣裡的麵粉餅,外表微灰,摸起來厚實的麵粉餅,是一般人家烤來在農事時方便食用,乾燥的餅通常在外都是直接和水吃,亦可夾些野菜或果醬。

  雨玲咀嚼只有以香草調味的餅,她讓雨法坐著靠在樹幹,靜靜地看著他。

  如果不是用手觸他的鼻息,總有他睡著睡著就死去的錯覺。

  「像你這樣一直到死都不會看到這世界,也不會知道親人將死的痛苦吧?」雨玲嘆口氣。「如果姊姊救回來只能像你現在這樣,也好過永遠離開我們。」

  靜得只有風聲的地方,突然發出窸窣聲,還是從雨法的方向傳來。

  幾乎有那麼一瞬間,雨玲以為沉睡的少年甦醒,然而他的身體僅是從靠著的樹幹滑開,。

  「你可以救姊姊嗎?她好想要一個孩子,那是她第一次懷胎,姊夫要她別生,她還是堅持要生下來,我那時也有看到寶寶,寶寶死掉後姊姊哭了很久很久,經過兩次月圓的時間,她才逐漸恢復情緒。」

  雨玲放下麵粉餅,她雙腳跪地,兩膝交錯移動到雨法身旁,她雙手搭在雨法肩上,使力搖晃他,只見雨法的頭隨著她的動作搖晃。

  「救救姊姊,救她,求求你!」

  她的哭喊在山林間迴盪,淚水隨著嘶聲滑落,沾濕她與雨法的衣服,雨法仍閉著雙眼,絲毫不為外界所動。

  雨玲不會知曉,早在雨法剛出生那時,雨杰曾經數次掐住雨法的脖子,要說是一時鬼迷心竅也罷,他確實想置他死地。然而雨法卻像一尊假娃娃,連點掙扎也沒有,脖子被勒了數分鐘,鬆開後仍能呼吸,徒留下數道勒痕。不出片刻,那些勒痕像是被吸入體內,連點痕跡也看不見。在生命遭受威脅時尚且無法喚醒他,又怎會因為她的搖晃清醒?

  雨玲跪在地,身體趴伏在雨法身上,一顫一顫地發出哽咽。

  在家中,她不願在強顏歡笑的姊姊面前露出悲容,姊姊已將死期當作是與無緣見面的孩子相聚的時刻。

  雨族的葬禮是選擇火葬,在死後會讓參加葬禮的人看最後一面,火化後將骨灰倒入村子中央的窪地,窪地在雨期水位會高漲,不論是否有水,都會將灰倒入。

  雨玲的家在窪地旁,自古雨族的葬禮都是在窪地旁舉行,他們見過太多因膜而死的婦人,猙獰的遺容怵目驚心,雨玲相信胞姊心裡也恐懼著那樣的死亡。

  「找到了,在這!」

  熾烈的火在黑暗中燃燒,十來支火把彷彿要燒盡樹林般闖入幽暗的山,雨玲嚇得馬上鬆開手,雨法失去支撐往旁邊倒下。幾名男人圍住雨玲,粗木上的火焰映照出拿者的臉孔,火焰在微風中搖曳,燒得周圍的空氣灼熱起來。

  「那是……誰?」

  問者是雨玲的兄長雨浩。

  他們不是因為雨法失蹤而集結起來尋人,是雨玲的姊姊見她這些天神情不對勁,務農的人家通常早睡,她也不曾到這時間還沒回家,姊姊想及她聽見這個預言,就猜測她會來這座山。

  雨杰午時回到家見雨法不在,如常吃點粗食、喝點茶後就出門耕種,傍晚返家後稍稍進食過後就入眠,如果不是族人找到雨玲,就算讓雨法獨自留在山中,平時不會有人到山裡,也就不會有人發現他。

  罪證確鑿,光從雨玲驚惶失措的模樣,就幾乎決定她的罪行。

  小村是個封閉的地方,除了山林,不論躲在村裡哪個角落,不出半天就可以找到蹤影,確實是不必擔心雨玲會畏罪潛逃。那群男人中為首的領隊,馬上指派一名腳程快的年輕人,命他跑去雨杰家請他到窪地。

  拐走人,是亂石之刑,收集百顆石頭,讓受害者及受害者的家屬丟擲。這刑罰已經許久沒實行,在生死之際,光是悲傷親人的死去就足以耗費大半心神,何來犯罪的念頭?

  雨浩見妹妹一身狼狽,雙腳因幾次跌跤而磨破皮,手也幾乎沒有乾淨完整的皮膚,心有不忍是必然,但當著眾人的面,也只能靜靜地背起她,無法給她任何言語扶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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