層層山巒,雲絲繚繞,彷彿能吞噬一切的茂林,包覆起伏山稜。村莊四面環山,小村裡的千百人,在這生活千百世,仿若世外桃源的子民,維持自遠古流傳下的生活方式,與世無爭,也別無他求,生老病死,他們沒有信仰,只遵循自然給予的法則。

  無人搬離此地,也無人遷入此地,小村卻始終能維持一定的人口,他們沒有姓氏之別,擁有一切基本所需,缺乏的是雨水滋潤,雨,成為他們唯一的姓氏。

  以小村向外輻射出的大片國土,曾經歷經數代朝廷更替,朝代遞嬗的戰火,不曾波及這個平和的村莊,他們沒有所謂的統治者,也不需因地位階級區分而改變生活方式。他們有自創的文字,以及從始祖流傳下的語言,直到山外的人們發現他們的存在,才以他們共有的姓氏冠名。

  雨族。一個除了雨,沒有其他企求的種族。

  千年若一日,沒有那場山崩地裂,也許他們會沒有任何改變,直到這個世界毀滅。

  以農維生的種族,他們看天吃飯,一切世俗的知識,對他們有用的只有祖先流傳下來的口述故事,以及刻在石板上的文字。

  他們所記得的歷史,是個安祥、無任何危險的過去。

  在沒有任何預警的情況下,一陣天搖地晃,只見西邊的那座山,翠綠山頭上的綠意霎時掩上一抹灰霧,似雪片般的灰石從山峰噴出,原本清新的空氣染上灰黑。人民丟下手裡的鋤頭,即使從未感受過生命的威脅,生物的本能驅使他們往自認為安全的地方躲避。

  並不像龐貝城那般慘烈,較大片的塵埃落地,細塵飄散在空氣,穿透乾草搭成的房舍,藉呼吸道進入人體。

  吸入污濁的空氣,身體固然會有些不適,但手腳仍能動,也無病無痛,拿回鋤頭,撿起羹瓢,繼續未完的工作。山口爆發的塵埃替小村抹上一層灰,山再也沒有動靜。

  事件過後兩個月,它的後遺症才藉著一聲兒啼顯現。

  在千來人的小村裡,產下新生兒是舉村皆知的大事。母親住在離山爆發最遠的另一頭,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卻沒有面孔。

  一層透明的薄膜妥實裹住孩子全身,連一點孔隙也沒有,他的臉被膜繃得緊實。在肚子裡時,孩子確實是還活著,一直到足月才誕下,卻在產出那刻無法呼吸。

  嬰兒雙手掙扎,似是要抓住空氣納入胸中,卻無能為力。產婆見此異狀,用手欲扯開那滑溜的膜,膜竟像堅韌的牛皮,緊牢貼在嬰兒的皮膚。見嬰兒臉色發紫,她心一橫拿刀劃開手臂的膜,那膜像是成為他的皮膚,輕一劃就滲出血,劃開的膜不久又閉合。

  本該健康誕下的嬰兒,就這樣活活悶死。

  三個月後,另一名產婦產下的雙胞子亦是如此。

  醫療在這小村,僅限腹痛該採什麼草,被蟲咬傷該抹什麼樹液,那是先人遺留下來的偏方,不會有人質疑是否有根據。每個人的體質不同,生命也有差異,他們不強求長命百歲,生死有命,死亡,不是太過恐懼的歷程。

  然而接連幾個新生命都因此逝去,他們不敢多言,也想不出辦法來解決,原本以為那是只有在懷胎時經歷過山爆發的孕婦才會如此,十個月過去,小村依然沒有新生兒存活下來。

  沒有新生,只有老死。

  村裡的年輕女性,恐懼懷孕,深怕孕育出一個註定被扼殺的生命。

  事件過後十年,這個小村看不到十歲以下的孩子玩耍。而第一個生下死嬰的婦人,夜裡熟睡時,她的身體泌出黏液,像汗液那般流出,逐漸包覆全身,形成一層膜。

  與新生兒身上的膜相同,她痛苦地掙扎,指甲抓傷她的臉,抓破鼻子,抓破口腔,才剛得點空氣,膜卻又馬上包覆,一包上她只能再拚命抓開那膜。

  最終,精疲力盡而死。

  循著十年前產嬰的順序,三個月後,當時產下雙胞死嬰的婦人,死於相同怪病。

  每年埋葬的死嬰,遠遠多過老死的老人。村人仍期盼奇蹟,期盼一次次的生育,總有辦法擺脫宛如詛咒的死亡。然而接連死去的婦人,讓家中有女兒的家庭,懼怕讓孩子懷孕,以免步上死者的後塵。

  亡了。

  村裡最年邁的老婦,只留下這兩個字,嚥下氣。

  不論在村子的哪個角落,永遠都能看見的就是山。當時噴發出灰石的山頭已恢復原貌,每座山的頂端,連綿接起的輪廓,是他們對這個世界所知的範圍。

  他們只記得遠古流傳下的歌謠,告誡他們不能離開這個被山圍住的領地,一旦到外頭,就會遭受前所未有的災難。

  然而他們沒有離開小村,卻還是面臨滅亡的危機。

  原本是屏障他們不受外人侵略的山,此刻卻成了束縛他們的存在。

  在人心最為脆弱的時刻,信仰輕易地鑽入人心底層,他們祭拜山,將一切異象歸於山神發怒,之前山會噴發出灰石,不過是災難的開端。

  村裡沒人上過山,上過山的人,不曾再回來過。

  有人傳說那些上山的人,成為山神的食物;也有人說他們越過山,到另一個世界。每個要到山上的人,總是信誓旦旦說自己一定會回來,卻沒有一個人回來。

  也許他們找到一個比這個受詛咒之地更像桃花源的地方。

  那膜就像孩子對母親的反撲,過了二、三十年,死亡的婦人的母親,也死在膜的包覆。這是後話。

  一名曾生過孩子的婦人,承受不住孩子生下即死的悲痛,精神崩潰,成日披頭散髮在村裡奔跑。

  她產下死嬰的十年後,也是她的死期。

  她在陰霾籠罩的村裡如屍般的行走。

  村裡的人已慣常看見她,有人知道她將死,從沒有人辱罵過她。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母親,也有姊妹,這些年來,一雙粗糙的手掌,埋過多少與自己有血緣的親人,連兩手手指都數不清。

  她突然坐在四片田中央的十字口。四家村人在各自的田裡工作,偶爾以眼角餘光瞄她。

  「神力降臨命定之人,東方的雨法,獨入惡源的山中尋得那樹,天旨地意,全歸此人。」

  清晰、低沉的嗓音,絕非一名精神不穩的婦人所有。

  瘋婦說完,周圍的村人放下手邊的工作,只見她盤坐在地,像睡著般斷氣。

  住在小村東南方地區的雨法,是這個村子年紀最小的少年,也是村裡唯一未成年的人。

  他是在事件後唯一一名存活下來的嬰兒。在他誕下那刻,膜包覆住的不是他,而是他的母親。

  如今剛滿十五歲的他,他的存活為村裡所知,在如同預言的遺言,會有他的名字,似乎也不會太過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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