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記寄札

　　入秋的午後，風裡帶有些微熱度，刻意建成彷若香榭大道一隅的廣場，陸昱丞手提黑色公事包，亮黑的皮鞋踩在灰色石磚鋪成的街道上，金粉般的陽光自梧桐樹枝葉間灑落，黛綠色西裝染上橙黃，他尋得一處露天咖啡廳，找了個角落坐下。

　　方才與合作的科技公司負責人吃過一頓飯，主要是討論日後為該公司下一季新品設計外殼、包裝與行銷事宜，因對方信任他，讓簽約得以順利進行，原本挪出大段時間的行程提早結束。然而他也偷不得閒，剛結束飯局就接到雜誌社的電話，那名女主編打從一年多前就想採訪他作專題報導，他都是以行程抽不出空來婉拒，也不知道為什麼消息可以那麼快讓她知道，馬上就約了一個鐘頭，在離他們吃飯最近的地方碰面。

　　傍晚他必須要再回到公司處理公文，採訪理所當然是以受訪者為重，那名主編當時打電話過來時是在距離此地百公里的地方，現在正搭車趕路過來。陸昱丞並非不近人情，想著既然對方誠意也足，手邊也有筆電在身，找個可以無線上網的地方就可以跟公司接應，順便放鬆一下。

　　上班日的午後，街上行人不多，籠罩寧靜的氛圍，以及陣陣傳來的咖啡香，即使筆電一開就是上個月公司的會計報表，腦袋無時無刻都是充斥公司的事，目前對他來說已是再輕鬆不過的時刻。

　　由於咖啡廳佔地頗廣，開放式的店面是採自由入座，為了方便點餐送餐，裡頭的服務生都是穿直排輪，一手端著咖啡，另一手挾著菜單穿梭在桌椅間。

　　「先生，請問要用午餐還是下午茶？」

　　「下午茶。」陸昱丞頭也不抬，一張對折的厚紙菜單連同注有八分滿的檸檬水送上桌。

　　「待會我再過來為您點餐。」身著改良英式西裝的服務生，暗紅色的條紋背心搭以淨白的襯衫，他以清朗徐緩的嗓音說著，腳一勾就滑向距離幾桌的客人，送上現製的烤三明治與熱桔茶。

　　「一杯Espresso。」陸昱丞沒看菜單，瞄見服務生滑過來，輕聲說道。

　　「好的，請稍後。」服務生收起菜單，隨即迅速滑回吧台。

　　公司一開始是做設計的，之後擴大業務，連同成品的行銷一併包辦，而目前汰舊換新最快的產業就是科技業，原本是一季換一批，現在幾乎是一個月就必須推出一項新產品。經過暑期資訊展的銷售後，搭上開學促銷，緊接著就必須開始籌劃年終要推出的新品。

　　在銷售旺季讓客戶賺錢是理所當然，由於這種活動搭配銷售的狀況已行之有年，販售展的地點也從主要城市演變到幾乎每個縣市的經銷站都會同步促銷，造成許多客人若不是急著需用，大多都會等到促銷時才購買，因此他們必須想出在淡季也能維持基本盤的手法。

　　一陣風吹過，吹起陸昱丞那頭稍嫌過長的頭髮，桌上的檸檬水圈起一陣漣漪。他關閉其中一個視窗，拿起水杯低啜一口後放到左手邊，使其不至於影響手的活動。

　　「先生，您的Espresso。」服務生先擺上小碟子，接著從圓盤上端起一掌即可包覆的咖啡杯。

　　陸昱丞專注螢幕上的條目，他一聽見服務生的聲音，無意識地抬起手要接杯子，手指就直接撥到杯緣。幸虧這名服務生機警，手指牢牢扣住杯耳，但灑出的咖啡盡數沾上他的手，他一聲不吭，熱燙的咖啡沾手卻似碰到自來水一般，也不急著擦手，仍舊不疾不徐地將杯底對上碟子的凹槽，放下糖包與攪拌匙。

　　陸昱丞見他不放下工作去沖水，馬上起身抽出西裝內側的手帕包住他的手，見桌上插放黃金葛的玻璃瓶裡有水，將黃金葛放在桌上，傾倒玻璃瓶往包覆手帕的手上沖水。他挑出放在檸檬水裡的冰塊，隔著手帕冷敷方才已見紅腫的手。

　　「抱歉，這水我剛喝過，手帕是乾淨的。」陸昱丞歉道。所幸傷處不大，他拉著服務生的手往吧台去，向在內場沖咖啡的店員要了杯冰塊，將手帕折成長條，沿著手指虎口先包住傷處，接著在上頭擺上冰塊，再把手帕剩餘的長度纏住冰塊，在上頭打個結。

　　一切處理妥當後，陸昱丞才意識到對方用著驚詫的眼神盯著他，淡淡的紅暈染上他不顯白皙的臉龐。

　　「先……先生，謝謝。待會偶……我會為您送上一杯新的。」服務生抽開被握住的手，為了掩飾尷尬，他轉身滑進設在一旁的洗手間。

　　陸昱丞一時竟失了神，看著他進去的那處發怔，直到他察覺店員的視線才回神。

　　起先還沒察覺，看他驚惶的模樣，倒是有些面善。

　　陸昱丞鎖眉思索，每天見過的人不下數百，外表並不搶眼的年輕人見得多，他只能肯定他不是在現在的這個場合見過他。

　　他撫著下巴回到座位，蓋上筆電螢幕，僅存半杯的咖啡仍冒著熱氣，可以想見剛才灑在手上的熱度有多高。

　　就在他怔愣之際，服務生端著新沖的Espresso過來，方才替他綁上的手帕已經解開。

　　「先生，為您送上Espresso。溼手帕正在烘乾，待會您要離開前會為您送過來。」

　　唯恐又碰到杯子，陸昱丞刻意偏了身體讓他能夠順手擺上。而服務生卻像沒事似的，端著杯子的手比剛才更紅。

　　「你的手待會要再多沖點水。」會讓他燙傷自己也有負大半責任，也許是仗著自己比他年長許多，陸昱丞不忘提醒。

　　服務生愣了一下，而後笑開。「謝謝。」

　　陸昱丞心裡仍想不妥，空著的手要往口袋掏錢，但又顧忌在這場合拿錢當小費確實突兀。沒料到服務生倒是先遞上一片用透明塑膠紙包起的黑色長方塊，上面有一格格分隔。

　　「巧克力？」

　　「這是苦味巧克力，可以搭著Espresso一起品嚐。」服務生端起最先前送上的咖啡。「這杯我收走，餐點皆送齊，祝您有個美好的午後。」

　　「何靖儒，你在那邊做什麼？」

　　陸昱丞與服務生同時回頭。

　　只見領班扠著腰對他們喊道。

　　服務生歉然一笑，急忙滑回去吧台。

　　何靖儒。

　　陸昱丞默念了聲，細細琢磨方才他的舉止。從領班對他的態度就可得知，這樣的服務方式絕不是在這邊學得。

　　如果可以，還真想讓他到自己公司。

　　陸昱丞始終秉持唯才是用的選才原則，平時他不會在這裡逗留，能夠有此意外收穫，讓他不由得心情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