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話污辱了我和疼惜她的父親,更陷晴落入無法逃離的罪惡。」雨慶雙目充血,火焰般灼紅的血絲透露他的怒氣。「你以為你這樣是對她最好的憑弔?你如此糟蹋她為你留下的兒子,施予雨法的種種漠視,遲早會反撲,最終要由誰來承擔?」

  雨杰朝地上吐一口濁血,他用袖子胡亂擦抹自嘴角溢流的腥血,染上鮮血的褐衣在搖曳的燈火下更顯怵目。他無視雨慶的質問,伸手抱起雨法,身體搖晃了下,往他欲走的方向步去。

  雨慶的拳頭泛起一陣麻,他目視遠去的背影,一團無以為名的鬱悶積於胸腹,終是垂下雙目,駕著牛車返回來時路。自此過後五年,他不曾再與雨杰有過往來。

  讓小村碎語數日的事件隨著葬禮煙消雲散,曾經護在犯人身前的女人,終究逃離不了既定的宿命,成了見證小村歷史的一縷亡魂。

  專為小村記載歷史的時吏,在大片石版上多刻一名女人,那是記錄因生產而死亡的女性,另一片石版上,則是刻上因膜而死的嬰兒。

  被膜包覆而死去的女人,以生命記下時間的推移。雨法遭綁那年,村子裡的女性銳減,即使安好,也不願生育,她們擁有維護自己生命的權利,在死亡之前,無人能強迫他們。

  雨族並沒有根深蒂固的養兒防老觀念,失去親人的苦痛,除了讓他們藉信仰來化解對未知命運的恐懼,剩下的心力就留給身邊的親友。當年雨慶的妻子雨欣過世,時至當時也已經過十個年頭,厄運仍未中止,雨欣的母親在烹飪午食時,毫無預警地讓膜包覆致死。

  古時在嬰孩存活率偏低的年代,女性的生育一直是為種族所崇敬的象徵,先民揉塑泥像象徵對乳房、生殖器官的敬仰。然而此刻命運否定生命的繁衍,長久以來,千人的小村在經過代代婚配後,身上所流的血液幾乎是共通的存在,許是懷著對禁忌的迴避,他們不記錄家族的歷史,要將千人畫在同一張圖上,是何等容易的事。

  也因為如此,後世研究屬天旨派的將雨族的遭遇歸類為天譴,但人不為天,何能知道天意?是故其他學者將此派學說批為穿鑿附會。

  雨欣的母親過世那時,是雨季的前一天。二十年前的那場災害,接下來的每年雨季都會改期,但每年總會有三個月的雨期讓小村有足夠的時間囤水。小村沒有季節變換,因此不需要擔憂雨期會和寒季撞期,當第一滴水落地,就是撒種灌溉的時節。

  窪地的土經過水的滋潤,一開始落下的水穿透過孔隙成為地下水,離窪地較遠的住民在遠古就已探井求水,並非全村皆到窪地取水,但窪地的功能卻是與全村息息相關。窪地的水位逐漸隨著雨水降落上升,亡者的骨灰與水底的軟土混雜,雨族並不忌諱飲水與骨灰融合,他們甚至認為如此有遞延生命、尊仰死者的作用。

  此年雨季的第一天,村子辦了一場老媼的葬禮,葬禮是由雨慶主持,一方面是由於他與死者關係密切,另一方面也是基於他的身份。至於雨杰形同與這村子隔離,他依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那天傍晚他穿著簑衣返家,懸掛溼淋淋的簑衣、斗笠時,發現本該安穩躺在床上的雨法又失去蹤影。他揣想五年前的事,經過了這些時間,還有多少人會記得當年的預言,想必是屈指可數。當年雨玲擄走雨法,事後她選擇一輩子待在家中,二十七歲在過去已是子女屆婚的年齡,如今只能讓自己維持生命所需,原本在上一代會從事的娛樂,像是不見容於厄世般銷聲匿跡。

  是夜無人擾他清夢,當他睜開雙眼,只見一名青年端坐在家中唯一的長板凳上,原本他是側身倚著木枕入睡,有人闖入自然是驅散大半睡意,他坐起身,伴隨木床的吱咖聲。

  青年一雙彷彿能勾人魂魄的黑瞳若似烏潭深沉,他眨了下眼,雨杰才看出那就是跟他共處一室二十載的兒子。一直以來他都是替他穿上過往自己的衣服,不是多好的布料,甚至還有許多補丁,但這對一名長期臥床的人來說也足以蔽身。

  直到他十八歲後,身體不見抽長,雨杰也就不再替他更換衣物。此時看到他的樣貌,倒是比記憶中的體型大上些許,但那印象似乎也不太真切,早晨意識朦朧,他也就不再鑽研。

  雨法那張與母親酷似的臉龐,如今多了份清醒後的生命力,看上倒是擁有介於男女的難辨。以天地為糧的身體彷若為周身氣息所塑,修長的軀體無久臥的病弱,精雕的臉承襲母親的容貌,未妝自豔的唇輕啟,純白的齒齊列,平滑的肌膚若綢緞。他換上嫩綠色的長袍,墨綠色的長帶繫腰,腰帶結後的部份垂在板凳旁。

  雨杰方見到雨法,心裡自然免不了訝異,縱使對他沒有感情,也是曾經抱在懷裡、替他更衣的親兒。原本以為會沉睡到老死的人,突然清醒還換上衣衫坐在自己身前,除了啞口,他無法有其他反應。

  雨杰表面顯露平靜,原本他都是單方面以自己的方式對待雨法,如今是兩人初次的交流,一般父子還能慢慢磨合,一下子就面對一個跟自己差不多體型的孩子,該如何開口,該用什麼態度,讓不擅交際的他只能用沉默來作為偽裝。

  雨法見他起床,幾乎是與自己正對著面,隨即離開板凳,雙腳一屈就直接跪在地上,任憑地面的灰沙沾染上潔淨的綠袍。

  「爹,莫慌,讓您受驚委實是孩兒的不是,倘使時日寬鬆,興許能安然理之,然事態緊迫,恕孩兒懇求爹能應許,容孩兒以一己之力易全族之後。幸蒙二十載呵護,著實愧於無力挽回娘的性命。經昨日與山樹交涉,孩兒已約莫知曉日後使命,此後必定怠慢孝養之責,望爹見諒。」

  雨法不疾不徐講述,清晰的咬字若非是親耳所聞,恐怕不相信這是沉睡二十年的青年講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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