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 一百題-082:碎片(大腸包小腸)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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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麥襄常躺臥在架起的床上,才睜眼就見包殷強拿著午餐進房。

  他把餐盤放在床邊的木桌上。包殷強無微不至照顧他一段時日,幾乎也摸透他的生理時鐘,隨著食補與藥物調養,麥襄常清醒的時間也比剛開始接回家住那時長上許多。他將可以交由看護做的事完全攬下,即使麥襄常屢次要他別將車禍的事記掛在心裡,但他仍然無怨無悔地付出。



  他在那場車禍存活下來,如果沒有包殷強,也沒辦法無所顧慮地動用一切資源搶救垂危的性命。

  「撞我的不是你,那不是你的錯。」還在醫院時,包殷強就像服侍主人般照顧他,卻又帶著過於親密的接觸,讓他總是想推拒這份不求回報的施予。「包先生,很感謝您的好意,之前所花的錢我這輩子恐怕還不起,求你不要再為我多做什麼。」

  他趁精神比較好時說道。殘廢的身體也無法再工作,他就直接叫他包先生。包殷強以行動訴說自己的情感,但這在無法敞心接受他好意的麥襄常眼裡,猶如是愧疚的贖罪,而無保留的愛意,就成了偽裝歉意的藉口。

  「不論是不是我的錯,我都想要在你身邊,這樣你還是要拒絕我嗎?」包殷強磨著蘋果泥,說:「我因為放開你而讓上天幾乎奪走你,祂以折磨你為樂,如果連我都不在你身邊,還有誰能夠保護你?」

  麥襄常輕嘆一口氣。

  「我做了個夢,夢到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我夢見我第一次騎上那輛腳踏車,沿著田埂離開寄住的地方。」麥襄常以極慢的速度述說。

  當時他已在肉舖當學徒,由於年紀還輕,加上他出身優渥,幾乎沒有幹過什麼活,就只能先從最基本的粗工做起。每天他在雞鳴前就離開包家,步行到距離三公里外的市集,負責扛清晨剛宰殺的豬肉,以及用來調味的原料。

  每日除了微薄的工錢,還會給兩個乾饅頭當作伙食,一週會有兩天可以領得一片巴掌大的肉乾,那些肉乾通常是調味較不均勻的瑕疵品,但這對平常無法吃到肉的工人來說,已經是山珍海味。

  他所寄住的包家一共有十口人,與他較為熟稔的就屬原本在他家當長工的包鑫,在他流浪的歲月裡,曾經好心收留他數個月,讓他得以度過冬季。

  然而在民國四十年那時,上有父母,下有六個孩子的人家,多個不相干的人住進難免造成爭執。即使包鑫要他別見外,他仍不能忽視不時以他為導火線的爭執。

  他同時兼了幾份工,日未升即出外,直至夜深才歸家,攢下的錢都拿去填父親留下那筆如深潭的債務,他唯一能回報的,僅有無法換錢的肉乾和饅頭,每天的饅頭只吃一個拳頭大的份量,剩下的都拿給包家加菜。

  包鑫堅決推拒他的食物,即使再年輕,每日勞動十多個小時的身體,只吃一個饅頭怎麼可能足夠?然而年長的無法說服,包鑫的妻子又與他關係不好,他只能偷偷將肉乾塞給比自己年幼的幾個孩子。包鑫之後也發現麥襄常會偷塞食物給孩子們,原本他想告誡孩子不得拿取,否則便是棒打一頓,但他看見孩子們珍惜著吃肉乾的動作,畢竟是自己的心頭肉,也就不忍心阻止。

  相差近一輪的年紀,孩子的記憶畢竟有限,包殷強只記得在那物資匱乏的年代,曾經有段時間他吃得到肉,鹹鹹甜甜的滋味,總是讓他小心翼翼拿著分到的一小部份,在睡前偷偷拿出來舔舐,吸吮浸透肉裡的醬汁,直到棕黑色的肉乾轉為白色,才不捨地撥開一絲絲的肉吃下肚。

  說來慚愧,他已遺忘當時給他肉乾的人是生得什麼模樣,如今包殷強能將他與過去童時的記憶揉合,大半是詢問兄長後拼湊得來。

  「你當時離開的是我家。」包殷強故作平常說道。

  然而麥襄常的神情並沒有他預想中的驚訝。

  「是這樣啊,原來你是包鑫的兒子。」

  從他的口中聽到已逝父親的名字,像是將父親臨死那幾年的往事翻湧而出,老人癡呆的他逐漸不記得身邊的孫輩,述說中年時的經歷,到了最後一年,他只記得在三十歲前發生的事。

  畢竟是世代服侍麥家的人,不外就是感嘆自己無力阻止老爺,也無法終止麥家的衰敗。

  「家父是令尊的僕人,以前他們訂的是終身契約,就算我服侍你,也沒什麼不對。」包殷強不禁感嘆,平時在外只有別人等他點頭的份,這時卻成了他必須壓低身段來懇求對方來給他機會。

  麥襄常閉上眼。「都那麼久以前的事,我沒有任何契約可以束縛你。請不要再為我做任何事,我還不起……。」

  音量漸低,已經度過危險期的身體,再度陷入睡眠。

  包殷強低下身避開他的傷處輕摟住他。

  「我的生命已經被你束縛,這是沒有紙面的契約,直至生命結束。」

  他的氣息,隨著話語拂過耳根,聽入未完全沉睡的意識。

  幾天後,他仗著對方無法行動,確認不會有大礙後就把他接回家。



**


  「其實你那時有聽到我在你耳邊說的話吧?」接回家兩、三個月後,包殷強突然提道。

  麥襄常坐在輪椅,驀地紅了臉,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反應。

  包殷強知道他天性不擅表達情感,也不強迫他回答。

  「就算只有一次也好,我也想讓你主動親近我。以前我們還能有手的接觸,現在我只要一走近你身邊,你就想躲開。」包殷強可憐兮兮地埋怨。「其實你根本就很討厭我,只是無法拒絕我吧?」

  「不、不是這樣的!」麥襄常顫著聲反駁。

  如果討厭對方,怎麼可能會讓對方替自己擦洗全身,任由對方擺佈?因為信任對方,讓那樣的思緒壓過羞赧,他才能康復到連醫生也讚許的地步。

  包殷強正在看在外地讀書的孫女寄來的E-mail,他一手放在滑鼠上,另一手空著在鍵盤旁。他讓麥襄常坐在自己左邊,也不顧他的話,逕自看著信件。

  麥襄常見他看得認真,也沒察覺他是否藉機觀察自己,默默伸手覆上他的左手。乾瘦的手掌指節分明,他握起後拉往自己的臉龐,緩緩地用臉頰揉搓手背。

  包殷強起先忍耐著不動作,最終仍是起身,反手抓住麥襄常的手,貼上自己的唇。


**


  「殷強,有件事想要拜託你,不知道可不可以?」

  「什麼事?」雖然知道他會叫名字絕對是有大事要求,但包殷強本著有求必應,襄常的要求更是不能不應,仍然笑著反問。

  「以後彥軒在家時,可不可以不要像現在這樣?」

  「哦?孩子大了,讓他看看沒關係。」

  「可是……。」

  「放心,他平時和莫擎就不只這樣。」

  「咦?」


**

  「爸,你要的瓊阿姨小說我上禮拜寄了,你收到了沒?」

  「收到了,謝謝。」

  「你上次說是要給家裡女傭看的,我這邊還有比較現代的言情小說,看她們要不要看?瓊阿姨的小說,現在小女生可能不愛看。」

  「不用、不用,那些台詞、橋段目前還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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