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記寄札

曾經有場夢，無奈總有悠悠夢醒時。

同樣的背景，同樣的人物，藉自白者的不同，以另一個角度呈現。

從小，我就不曾真正踏過地面。在我七歲時過世的祖母，曾經輕撫著我那醜陋的腳，訴說在這醜陋背後的故事。

「命是保住了，只是這一輩子都要坐輪椅。」在我四歲時，一個從都市來的醫生這麼說。一場不知名的病，讓我到了四歲還不能站立，而腳掌也隨著年紀的增長逐漸畸形。

父母心疼我，捨不得我必須用手掌轉動那木製的輪椅，只要他們在我身邊

，總是輪流揹著我；為了我的醫藥費，讓他們必須疲於奔命，低聲下氣的對那已疏遠的親戚借錢。我無能為力，只能用我唯一有用的雙手，抄寫著村人欲寄給遠方親人的信件。

　　在我十二歲的那年，一場瘟疫奪走了許多人的生命，其中也有我的父母。很諷刺地，我這半身不遂的廢人，竟僥倖地活了下來。在父親嚥下最後一口氣後，留下了一個信封，裡頭放了一疊舊鈔，當有天黑髮人送白髮人時，就成了最後的遺物。只是沒人想到，這遺物會來得如此的早。

　　我坐在家門前，靜看遠處燃燒著的火焰，成堆的屍體成了裊裊升空的烏煙

，那裡有我的父親與母親，以及一些跟我一樣大的孩子。這世界彷彿只剩下我

，我卻哭不出來，或許在流淚前，淚水早已被頂上的艷陽所吞噬。

　　日升日落、月圓月缺，直到遺忘日期的計算。像個最初的人類，只知浪漫地數星星，卻又在數到第一百顆時，忘了自己是從哪一顆數起。

　　「聽說村裡來了個現任軍官，還是自願不要工作的哩！」當我正抄寫著鄰人的信時，他一邊閒聊起村裡的事。

　　好個大膽的人，在這戰後的時代，哪個軍人不想乖乖待在職位上，等著有朝一日的升遷？

　　在聽到這閒言的隔天，我就遇見了他。他住在一小幢幽靜的綠屋裡，我從家裡的窗口向外望，就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的身影。第一次見面，我就直接問出最先前的疑問。

　　「你為什麼會願意放棄大好前程來到這裡？」

　　由他的回答讓我明白：初回見面，這樣的開頭是最大的忌諱。

　　奇怪的是，這樣無厘頭的話，竟成為我們日後往來的最初。在那之後，我的生活不再只是筆與信紙，似乎被一個侵入者掠奪走一部分。

　　很多時候，我羞於讓人知道我無法站立的原因，因為那就代表著：我勢必要掀開覆蓋在我腳上的布。而多數的人看到我的腳，總是說些言不及義的安慰

，但這些話卻是理所當然的，畢竟我也盡量讓自己免於去直視它。

　　他不同，他竟能像我死去的父母那般，無止盡地疼我、寵我、保護我，每當他揹著我時，伏抓在他的背上，就能讓我再次看見輪椅所見不到的視野。

　　曾聽說，十六歲是個愛作夢的年紀。早已超過十六歲一個年頭的我，腦海卻勾勒出一個不該有的漣漪。從小到大，我只見過男人與女人的婚禮，卻不曾有人告訴我：當我愛上與自己同樣性別的人時，我們是否能同時成為新郎？

　　上一次戰爭的悲傷未歇，很快地戰火又再度燃起，而他也被一紙簡單的徵召遣回。我害怕他就這麼與我永別，於是匆忙地告訴他：我喜歡你。那是情人間才會擁有的情愫。

即使我知道他的心已另有所屬，我依然不後悔我所作的決定。

　　「我不喜歡你，我會這麼疼你，只是因為我想利用你。藉著同情你，我就能滿足自己的虛榮感。」一反先前的態度，他冷漠地說著。

　　人永遠都是矛盾的。表面上希望他說實話，心底卻又希冀他能給我一個美麗的謊言。畢竟他可以假裝與我兩情相悅，接著就與我老死不相往來，憑我的雙手和舊輪椅，還無法追他到天涯海角。

　　他終是離開這裡，或許就不再回來了。生命究竟為何，我已分不清。夢裡出現的是那場火，世界只剩下我，我已無力再去等待與下一個人的邂逅。

依稀記得有個神話曾道：同情是個不可恕的罪。

看到的最初，只是暗笑它的荒謬與不實。

風好舒服。曾經妄想過，如果我的腳能夠痊癒，一定要自己走到頂樓，來看看我所生活的小鎮究竟是何等模樣。

對不起，我那流盡淚的父母，我為了一個不知是否存在的罪名，而用生命來為他贖罪；謝謝，不知名的鄰人，麻煩你幫我葬在我家人的旁邊。

還有他……感謝你，讓我擁有一段過於美好，卻仍要清醒的綺夢。

『如果同情將化為一種罪，我將為你所給我的同情贖罪。』

願幸福降於你，而你的心也能有所歸宿，在我贖罪的同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