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爾森打開衣櫃時就見他表情不對勁,心裡也先有估量,就算對維沙沒有防備,受過專業軍事訓練的身體,在腦袋理解前,身體已經先有動作。他伸手擋下維沙的攻擊,維沙幾乎是用全身的重量撲到威爾森身上,鈍損的刀刃勉強刺入手臂,他想再拔起補刀,深入的刀刃黏附血肉,他的手握著刀柄,下一瞬間就被威爾森推至遠處。
等到維沙意識他為實踐殺意而做出的行動,眼裡只有威爾森抑不住悲傷的面容。他閉上雙眼,等待子彈貫穿他的腦袋。就算威爾森一開始沒有殺他的念頭,被如此傷害過後,怎麼可能不當一回事。
威爾森跌坐在地,隨即像無視維沙的存在起身,到窗邊扯下破碎的窗簾,他把窗簾揉一團塞在嘴裡,咬著布團拔下嵌在左手腕的小刀,小刀丟往一邊,立即用長條布纏住傷處。
他瞥一眼地上的血跡,用剩餘的碎布擦乾後,確認看不出痕跡才停下。
「食物我放在桌上,還有油燈和火柴,待會我離開後你先吃午餐,吃完把這些布燒掉。我剛看過樓上還有隔間,你把東西收拾起來躲到上面去,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要下來,也不用擔心這裡會被摧毀。」
維沙茫然地看著他。「你的傷……我、我……你不殺我嗎?」
威爾森忍著疼痛,仍試圖露出自在的笑容。「你會想殺我,這是應該的。」
鮮血不斷流出,自灰色的窗簾布滲透,浸染整片墨綠色的衣袖呈現濃黑。
維沙張著嘴欲言又止,道歉的話語卻哽在喉頭,連一個音節也擠不出。
威爾森打理好弄皺的外衣。「維沙,接下來會有一陣子我沒辦法過來,你要好好保重。下士還在外頭,我必須先離開。」
「你……叫什麼名字?」
威爾森挑起眉,而後鬆懈下凝結的表情。
「威爾森,威爾森˙海德格爾。」
威爾森˙海德格爾……。
維沙默念了他的名字,轉眼威爾森已離開。
此次一別,直到他能夠在陽光下呼吸自由的空氣,他都不曾再看過威爾森。也許在看到他替自己準備了那麼多儲糧,就該知道他急著安置好他,因為已知難保自身。
維沙恢復過去的生活,送去集中營的家人已亡,連屍首都不知埋在那一區。當時舞團裡的夥伴泰半失散,好則避難他國,喪命者不提,也有許多像他一般,拖著無法再登台的身體,只能改行謀生。
戰爭剛結束,景氣陷入前所未有的低迷,幸虧之前援助他們舞團的老闆躲過這場戰役,讓他得以在旗下的商行取得一職。
老闆善待他,也知道他的親人幾乎都沒躲過這場浩劫,主動詢問他是否有想尋找卻沒有線索的對象。
「只有一個人,我不知該如何找他。」
「誰?」
「威爾森˙海德格爾,一名德國軍官。」
馬汀面色一凝,拿下上衣口袋掛的鋼筆,在便條紙上寫下他的名字。
「你知道他的官階嗎?」他收起筆。「為什麼你會要找這個人?」
「他是個上校,在戰爭結束前他幫助過我。」
馬汀起初以為維沙是要報仇,見他不像是說謊,也就答應下來。
尋了幾年,他才得到消息,威爾森居住在布蘭登堡,到波蘭的距離甚至比去首都柏林還近。
維沙從馬汀手中接過住址,再三道謝後,孤身一人前往布蘭登堡。
那時已是秋天,他拿出收藏在衣櫥深處的大衣,寬大的長袍是唯一能擁有他的存在。他穿上它,以之作為尋他的理由。
滅族的仇恨不會有終止的一日,但他無法忽視曾經得到的溫暖,以及初遇時他替自己包紮傷口的情景,甚至是最後一面,這些年來始終蟄伏心底。
他到了布蘭登堡,依照馬汀給的住址逐步探路,直至停駐在一家前院,他連呼喊屋主應門都免去,就看到威爾森和一個孩子坐在院裡的長木椅,慵懶地跨腳,滿院的藍色矢車菊簇擁著他們。
威爾森閉著眼淺盹,是他身邊的孩子先看見他,維沙凝視著他們的方向,才引得那孩子搖醒威爾森。
威爾森醒來順著孩子的手看見維沙,臉上的驚喜表露無遺。
他跛著腳一拐一拐走到大門前,拉開橫在門板的白木栓。轉頭向身後的孩子擺手,那孩子就聽話地跑進屋裡。
「維沙……我以為再也看不到你。」威爾森伸出右手包住他的手掌,啞著聲說道。「沒想到你還留著這件。」
維沙撇去過去的顧忌,他情不自禁緊擁威爾森,讓臉頰貼住他的。
兩人的身體貼著,忽然維沙抓著他的手臂推開他。
「你的手?」
穿著長衣時看不清,當他一抱住,才發現上衣的左袖裡頭空蕩蕩的。維沙揪住他的左袖,往上摸至手肘才摸到斷面。威爾森澄透的藍眸凝視著他,彷彿是要他別在意,他甚至還舉起左手臂,表現它仍能活動。
「告訴我,你的手到底怎麼了?」維沙沉著聲問道。
威爾森拉著他進院子裡,兩人分坐長椅一端。
「當時跟我到那裡的下士對我起疑,我就謊稱傷口是被毒蜘蛛咬到,當場把手砍下來。」威爾森輕描淡寫解釋。
他省略了下士的威嚇,以及維沙的藏匿地差點被發現的事實。
最急迫的時刻,軍方決定把那一區夷為平地,平時不強出頭的威爾森特地到執行官前請命,他編造自己擁有大筆國難財藏匿於該區,等到戰爭結束後才能拿出,屆時將會分一筆給他。口舌費盡總算賄賂了執行官及身邊的親信,他才保住維沙的性命。
腿瘸了,也是在那時受拷問留下的創傷。
執行官見他平時也沒多參與殺戮,當下認為他是暗中參與同盟國的計畫,猜測那地方是籌劃總部,所以威爾森才會那麼介意那地方的存廢。海德格爾家在戰前是從事海外買賣,當初會讓他進軍隊就是為了就近監視,以免他利用海運從事不利納粹德國的行為。
威爾森身在軍隊早已明瞭自己身份敏感,卻還是義無反顧幫助維沙,即便是被他刺傷,甚至殘了一隻手,也將身家財產賠上大半,如今見維沙風塵僕僕來見他,曾經讓他輾轉不成眠的苦難,終歸煙消雲散。
維沙掀開他遮蔽斷手的袖子,輕撫怵目驚心的疤痕,與親友生離終至死別的畫面猶在眼前,他逼自己不能對那斷手懺悔。當國族家恨立於個人情感之上,一旦為過往敵人付出情感,形同侮辱過去為他死去的同胞。
「你最近過得如何?」維沙替他拉下袖子。
「還不差。」威爾森彎身摘下一株矢車菊放在維沙掌心。「那你呢?還有跳舞嗎?」
維沙這時才確定他當時為何叫得出他的名字,而這問題只要是曾看過他舞姿的人都曾問過。「不,現在沒辦法跳了。我在一家商店上班。」
維沙轉頭凝視掛滿盆景的木屋。「剛才那孩子是?」
「我兒子。」威爾森以輕不可聞的音量回答。
雖是已經預料得到的事,但維沙仍感到頭暈目眩。看那孩子的年紀,約莫是在戰爭前就已出生。
「他的母親是將軍之女,受不了我這窩囊樣,就收拾包袱改嫁去。」威爾森勉強扯出苦笑。「這孩子像她,喜歡依照自己的想法行動,才常常回來這裡找我。」
幾乎是同一瞬間,維沙要脫口說出自己能夠接受現在的他。
他終究是將話嚥下。
威爾森見他面色凝重,連忙咳了兩聲。「不說我了,那你呢?」
維沙一怔。
「我已經結婚。」
沒有槍抵著,他說了謊。
威爾森笑著點頭。「這樣很好,都已經當人丈夫,別總是愁眉苦臉。那有孩子了嗎?」
維沙搖頭。
威爾森驀地沉默,他突然起身拉起維沙。
「我們來跳支舞。嗯……我想想該跳什麼,」威爾森偏頭故作思考。「不然跳華爾茲好了。」
威爾森轉著圈帶他步到門前的石板地。
「大師,那就麻煩您帶舞了。」他將右手往右側一劃,作勢拉裙。
維沙被他的動作逗得擺脫方才的抑鬱,隨即笑著彎身回禮,一手搭手,另一手扶腰,牽著踏出步伐。他刻意放慢既定的節奏,來配合威爾森雙腳的不便。
「果然是我平常的舞伴太差,每次都跟我撞在一起。」威爾森吐吐舌。「跟你說老實話,除了華爾茲,我跳其他的舞都會踩到對方的腳。」
維沙靜靜地聽他說。他從牽引威爾森的力道,約莫猜得他所謂的舞伴是指替瘸腿復健的治療師,他也曾受邀去帶過這類活動,許多腳傷的患者,往往不願步行而造成肌肉萎縮,治療師就希望藉由跳舞讓患者的生活多添點樂趣。
直至威爾森的腳步逐漸凌亂,維沙才收尾,隨即拿出手帕替他抹去額際的汗水。
「今晚要在這住一晚嗎?」威爾森喘著氣,目帶殷切問道。
「不,我已經約好要去朋友那裡。」維沙垂下眼簾,彷彿方才近得能嗅聞彼此氣息的距離又被拉遠。「我只是順便過來這裡。」
極為順口就扯出一個個謊言,他倚恃威爾森的溫柔,心知就算他說出再脆弱的謊言,威爾森也不會當面戳破。
他脫下外衣,披在威爾森身上。「這件還給你,裡面還有一個銀懷錶,就當作是那些日子的糧食費。」
威爾森的臉色一滯。
「這件你不必還我。」連同大衣,那段日子的回憶,以及他為維沙做的任何事,當時的心意全數被退回。「我做的那些事,不是要等待你的回報。」
維沙背過身,壓抑住轉身擁抱他的念頭:「我不願意欠德軍任何一樣東西。」
說著,他逃離威爾森的視線。
他把那串帶了近十年的懷錶給他,只希望他能憤恨地賣掉它,從此他們再無任何瓜葛。他不由得譏笑自己,若是真要與他斷絕關係,他該拿一把鈔票撒到他臉上,不該給他懷錶,甚至不該來德國。
他用以前躲避納粹般的速度奔跑著。威爾森的呼喊,隨著風聲逐漸杳去。
『如果我不是舞者,你也從不曾看過我,那你還會幫助我嗎?』
方才與他舞著時,內心不斷撞擊的疑問,將再也無法問出。
- Mar 06 Thu 2008 23:07
[系列] 民以食為天05-豆子罐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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